日光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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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沉默一生,晚年成了唐僧肉,却亲手毁掉两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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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画里有“春花秋月夏杜鹃,冬雪寂寂溢清寒”四季循环流转的天地,这片天地里似乎一切都未发生过。

但我想,吴冠中的画是历过寒冬的春天。

1

年,伦敦是热闹得不能再热闹了。

一打仗各国的墙就破了,蓝的,黄的,棕的瞳孔,白的,黄的,黑的人都跟沙丁鱼似的一波波的挤到这里。

一辆红色的双层巴士从伦敦的街道上铛铛铛地开过,售票员胸前挂个皮袋,内装车票和钱币,依次售票给乘客。

轮到一位男士,个不高,很平凡的模样,但恰因他的平凡,售票员多看了他两眼。

男士心中莫名不安,用硬币买了票。

售票员顺手将他递来的硬币找零给一位绅士,没料到绅士大为光火,负手拒绝,只因这硬币经过了那位男士的手,一个地地道道的,黄皮肤、棕黑色瞳孔的中国人。

这件事如尖刀一样刺入男士的心脏,一辈子都没拔出来。

他总能在许多时刻回忆起这件事,一忆起,那尖刀就往更深处钻,流不出血,掉不下泪,只有无穷的悲呛,无穷的劲。

那时他兜里揣着的,是一张写着“WuGuanzhong”(吴冠中)的留法学生证件。

黄种人的模样,中国的国籍都不能使他得到尊重,这张个人身份证明也不能。

▲吴冠中留法学生证

▲吴冠中在凡尔赛宫

2

吴冠中留学在巴黎,去伦敦只是为了看壁画。

他预备先在国外将西方艺术学透,创造出自己的风格,与西方的艺术大师们较量一番,求取自己的人生价值。

吴冠中生在江苏宜兴北渠村,父亲是一个教书兼务农的穷教员,母亲是一位没落大家庭出生的文盲女子,他是家中长子。

家里节省得连撒尿都要撒在自家田里,靠着卖猪卖米供吴冠中读书,盼着他未来能做个老师。

吴冠中很争气,小学,中学都拿第一,家人老师都夸“茅窝里要出笋了”。

他去投考上学都是父亲摇船送他去,有次刚好在岸上遇到庙会,卖小吃的挤得密密麻麻。

吴冠中边看边咽口水,也不忍叫挣钱不易的父亲买,最后父子倆只能找个偏僻的地方吃从家里带来的凉粽子。

父亲于心不忍,领他到小摊上吃了碗热豆腐脑。

吴冠中叫父亲吃,父亲只叫他快吃,便转过头去望着街道。捧着豆腐脑的吴冠中看见父亲瘦得肋骨将破汗衫高高顶起。

▲中间为吴冠中父亲

贫穷是藏不住的,贫穷致使的苦几乎要遍及生活的一切。

如果没有遇见艺术,吴冠中或许就随了父亲的愿,随了贫苦生活的安排,成了一个能早早改善家境的教书先生,或者是个工程师。

但艺术来了,命定一样。

3

在他十七岁那年,他遇见了朱德群,经由朱德群他看到了前所未见的画和雕塑。

在艺术面前,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只是个农家穷孩子,发了疯的要去学画画,放弃好不容易考取的机电科,转入杭州艺专从头学起。

父亲知道后竭力反对,却丝毫不能动摇儿子的心。他一向听话功课优秀令人骄傲的儿子,这次成了误入歧途拉不回头的逆子。

逆子被流水推着走了。

七七事件爆发,东部各大高校开始内迁,杭州艺专也在其中。

吴冠中跟随学校从江西、长沙一路向云南去。

跌跌撞撞,无法和家中联系,母亲以为他已经死了,要去跳湖自杀。

被邻居用“你现在自杀了,如果冠中还活着,他知道了你教他如何活”才拦了下来。

他随艺术流浪在外的日子很争气,考取了公费留法的名额,又同朱碧琴结了婚。

后将怀了身孕的妻子安置到老家江苏农村后,乘船到了巴黎。

▲当年吴冠中所乘坐的船

巴黎是灿烂优雅的,有他爱着的抽象派,印象派,有他爱着的梵高,他喜欢热烈的表达,如同他的人一样。

他学起艺来,也像一把永远燃烧着的火。

课室里请了身材高大头偏小的中年妇女来做人体模特,老师说这是“巴黎圣母院”,他记住了;

每早匆匆吃的新月形面包,半夜看的法文美术史他记住了;

放假时去各地看的展,壁画,那次溺入塞纳河被人救的经历他也记住了。

他记得更深的,是在卢浮宫看断臂维纳斯,一位管理员高傲地挖苦他,“你们国家没有这样的珍宝吧。”

吴冠中立即反击,“这是希腊的,是被强盗抢来的。你没有到过中国,你去吉美博物馆看看被强盗抢来的中国珍宝吧。”

这次吴冠中的法语讲得意外流利。

吴冠中尝试用更深的沉默继续在巴黎学习,但心里总是烫烫的,故国的国破了,珍宝被抢了,艺术断了,这一切就如鬼魅的影在他心里晃荡,爬上他作画的桌,压着他作画的笔。

他要弃巴黎的学业,放弃优雅美丽的象牙塔,归到风兮雪兮,城春草木深的故国。

“可真想好了,很多事情并不是所想的那样好。”

“即便情况更糟,仍愿意,就算是火坑大家一齐跳。”

4

日本人败了,国内的天亮堂了点,解放了。

迎接吴冠中的是——

一个似农村少妇的妻,一个两岁多的孩子,咿呀咿呀叫他法不(法国)来的爸爸;

一对枯老的父母,一套北京东安市场的蓝布制服,中央美术学院的教学工作,每月七百担小米的工钱;

两间见不着阳光的小房,一间供睡觉,会客,作画,光线不好,画完了便拿到院子里推远了看,另一间放了煤气炉,水缸,桌,凳。

他去美院教画,学生们无知,连波堤切利和尤特利罗都未曾听说。

他从巴黎带来三箱画册,每次上课给学生们看一二本。

鼓励学生作画要以自己的感受为主,因为人不能永远隐藏自己心底的语言,一切技法都是奴隶,自己的心意声音更重要,这观点在当时实在前卫。

人还能脱离规则,以自我之心在世上立足?学生们都感到很兴奋。

这厢正热闹的上着课,那厢开始不停有人匿名递小纸条,说吴冠中满身是毒素,在放毒,要警惕。

据说这些纸条来自于他的学生们。吴冠中弄不清到底是谁,只知道每次批判总有他。

吴冠中酝酿已久的人物画《渡船》,《血衣》,《送葬》皆未作出,全胎死腹中。

不知怎么的,就被艺术的核心圈子美院逐到了边缘地带清华。

因不想做他人思想的傀儡,转向风景画,将情藏于景中,审查的人看不出来。

他初时的风景画已在中西结合,已在铺中国人所走的那条天涯路。

天涯路,艺术路,这样的长,布满了想不到和来不及。

5

人间闹了饥荒,人人吃不饱饭,饥荒是收人魂的无常。

吴冠中一家在北京,他父亲在江苏老家,四处寻人开条子,盼着能去北京吃口饱饭。

通行条还没开下来,吴冠中就接到消息,父亲逝去了。因饥荒吃不上饭,患浮肿病死的。

那个总坐在田埂上,瘦小得像千万山水间一粒尘埃的父亲没了。

吴冠中得了肺炎,天天吃药打针。人们教他种花,种不活,学太极拳,没耐心。

妻子买来一张竹躺椅,让吴冠中躺着休养,他感到休养是人生十分痛苦的经历,感到自己是毫无价值的人,夜夜失眠。

文革紧接着轰隆隆地来了,碾在他的天涯路上。

他想自己已经在死亡边上了,和孩子们在家里毁灭油画裸体,素描,速写,用剪刀剪,用火烧。

画没了,已经这样了,革谁的命都无所谓了。

此后就拖着病体去乡下接受再教育,让他养鸭子,他精心伺候着这些小生命,不料死了一只。

因为这只小鸭子,他看病不成,吃药不成,他的肛门又严重开裂,流血不止。

一向生命力蓬勃的他绝望了,要自杀,以忘我的作画自杀。

他自制一条月经带式的长背带拖住严重的脱肛,借老乡的粪框做画架悄悄作画。

看到一处很好的风景,便坐下来,正对着猪圈,臭气熏天,苍蝇爬满了他的背。

村里的孩子们很诧异,站在他身后数苍蝇,一只,两只,三只….十只,二十只,他纹丝不动。

病在忘我作画中痊愈了,艺术舍不得他舍命,救了他。

春去了,秋去了。

他被放回北京的家,有国外回来的朋友到他家做客,四合院的厕所极脏很难下脚,他请求对方少喝一点水。

怕外宾看不起自己的国家,带着外宾站在胡同里,凭空比划这里过去是如何的繁华,跟孩子说梦似的。

年,他到了巴黎,在咖啡馆和同学熊秉明,额头对着额头,皱纹抵住皱纹。

一晃几十年,青丝渐白发,当初义无反顾地回去,悔吗?

哪来的悔字。

他在母国的怀抱,尝着母国乳汁的滋味,哪怕是苦的。

他想做中西艺术的搭桥人,便只能用别人喝咖啡的时间来作画,别人有明亮的画室,他就背着布包,抱着画架,在深山,老林,穷乡,民居,猪圈,泥潭,桃树,细柳旁画。

他在艺术中立了足。

一生何求?

婴孩生呐,自有梦呐。

婴孩长阿,自有家啊。

家啊藏在日月下,藏在国的千山万水灯火间呐。

都飘飘零零着,要长出血性来呀。

6

一切都过去了,清朗了。

吴冠中最强的对手来了——老。

他先是从妻子朱碧琴身上发觉老的。

年轻时,他对妻子形容最多的是“她很美。”

吴冠中曾从法国给妻子寄了玫瑰红的毛线,妻子全用来织了小孩的毛衣。他想“应该是妻子长得美,不稀罕打扮吧。”

吴冠中去写生,妻子担心,跟在身旁。

雨下来了,妻子举起雨伞遮住吴冠中的画,两个人就这样在山间淋着雨,护着画。

被送去改造思想时,吴冠中和妻子之间只相距十余里,每个星期日可以互相探望。

每次两人都在一处葡萄架下分手,后来吴冠中特意去画下这处农家院,画面中飞进了两只燕子,这是他和她的秘密。

吴冠中生病失眠,每晚临睡前,朱碧琴就用手摸吴冠中的头,哄他,“我这一摸,你定能入睡。”

现在他心中的美人,他的妻,被确诊了冠心病,躺在床上,头晕,呕吐,耳鸣,嘴亦开始斜。

妻成了婴儿,早上吴冠中守着妻子吃药,说好中午,晚上再吃,一个转身,朱碧琴将整天的药都吃了。

一向忙碌的吴冠中,被时间囚在了死角,每晚胸闷,或是与长夜对哭。

吴冠中也病了一场,那时他八十六岁,身体机能已经残损,无法长期工作,只能挤着时间断断续续作画,靠艺术和护卫朱碧琴活着这两件事做信念。

吴冠中和朱碧琴在北京的小家里,相依着,一同分食酸奶,一同相扶相搀。

▲吴冠中与朱碧琴年轻时,抱着大儿子可雨

▲吴冠中与朱碧琴老年

他的画越来越值钱,他成了唐僧肉,人人都要来叮食一口。

他早年得了别人一点帮助,特意作了画以表谢意,对方称会好好收着。

没想到一日在香港拍卖行上遇见此画,是被一点小利收走,然后转了几道手吧。

他家中只是普通的民居,附近有菜市场,澡堂子,油条豆浆摊,有人混到他家附近,交了封信给他,威胁他为其画数幅精品,不然小心自己及家人的安危,他只好报警。

这样的事情,吴冠中很不情愿,他的画被拍出了高价,他很不情愿。

他沉默了一生,在晚年颤巍巍地站起来,举起艺术的旗帜,向虚妄开枪。

自己亲手撕掉,烧掉两百多幅未流向艺术市场的画。

在《南方都市报》上讲——

“美协是个衙门,文联也是这样。谁都来管文艺,结果文艺上不去!”

“社会应该建立机制,奖励,鼓励年轻的穷艺术家进行探索。“

“大学之大,不在于大楼,而在于大师。”

这样的言语,常见于吴冠中先生晚年的采访报道中,他知道他要走了,他不情愿艺术败坏下去。

他的画里藏着诗,藏着他对世道晦暗如此反感的心。

7

话落尾端只剩余音,人往归处只留背影。

我想起过去一直浮现于脑海的话。

人应该有两种年龄,一种是身份证上的生理年龄,一种是心灵年龄。

吴冠中先生的生理年龄永远停留在了年,那一年他91岁。

但他的心灵年龄很年轻,是个小伙子的年龄,饱含着热忱,真挚,自我,勇敢,永远发出光,散着热,令人感到朝气,瞧见希望。

他的人去了,这颗心放在了画里,那些画是美的经书。

你细细看吴冠中的画,会觉得推开了一扇窗,窗外有风,风中带着吴侬软语的香。

他的画里有“春花秋月夏杜鹃,冬雪寂寂溢清寒”四季循环流转的天地,这片天地里似乎一切都未发生过。

谁不曾为中国之美沉醉,谁不曾在《春风又绿江南岸》中复苏一份恬静的柔情,在《江南水乡》中,划过一只载着梦的小船。

我想,吴冠中的画是历过寒冬的春天。

他将寒冬隐了去,把春天留给一颗颗嘭,嘭,嘭的心跳,留给以后,留给时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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